哲学是武术的灵魂是它最深邃的内涵
以群经之首即综合各个学科成果的专著“易经”为代表的中国哲学和文化,始终强调宇宙事物虽千差万别而理为一贯(即一而万、万而一)的整体观。它不重视结构而重视功能,不重视具体过程而重视功能效应结果,虽然也重视区别但更重视共性,即重视局部与局部之间,局部与整体之间的功能同构和全息性联系;天理人欲的矛盾,也是同理解决。
中国哲学也分出过派别。整个中国哲学史是道、佛、儒三家互斗互补、互争互融的历史,到了宋代则统一在儒家旗帜下,称做“三家合一”。这种融合并不完善,代表民族自觉意识、隶属中国传统政治的儒家,尽管治理社会有功,对反映民族自然意识和潜意识的道、佛两家却施行了压制。但是宇宙同根同归的整体观,却是三家共同的基石。这个整体观,也是武术理论的一个基石。
武术受到中国古代科学、文化和艺术的全面熏陶和渗透,凝聚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智慧。由于地理、历史、个人思维方式和层次不同等原因,武术形成了流派众多的繁杂体系。但是不论如何众多,不论每派有多么神奇异样的绝功秘法和高峰体验,都大致可分属道、儒、佛、医、艺五大体系(其中医、艺也渗透着三家哲理)。五家以强调身心双修为共同的理论前提,在基础实践上又各有所侧重并互相补充。不精确地讲,艺术武术偏重形体神态造型和运动的乐感与诗情画意,医家实行身心治疗与保健延年,儒家重视伦理道德即社会学和人际关系学,佛家是成绩卓著的高级心理学,道家注重自然和生命科学。当然,作为武术,五家都提炼各自的技理和相应的内功。然而作为整体,五家同根,互通有无,到最高境界又要求融会贯通、殊途同归。因此从根本上讲,中国武术是一家。
武术不仅仅是哲学研究的对象,它本身就是身心运动和技击艺术同哲学相结合以致融为一体的产物;中国哲学不仅仅是研究武术的工具,它本身已经是武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已处在武术灵魂的地位。因为中国哲学的独有特征,这种地位是任何其他哲学所无法替代的。身心、哲理融为一体的程度,致使习武者非掌握中国哲理便无法掌握武术的高级身心技术;武术学习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层次的提高,都伴随着思想方法的转变;思想方法不变,层次无法提高。这就是说为了学到高层次武术,身心运动高级技术非与其中的哲学方法同时被习武者掌握不可。致于不论是技术还是哲理掌握的程度,当然因人而异。
武术讲究动与静的和谐
面对变化不已的宇宙与人生(即动),先哲发现其中有相对稳定的系统和规律(即静)。而且只有以静观动,即从相对稳定的角度来观察一切变化不定的因素,才有可能同时把握动静变化规律,进而在实践上取得动与静的和谐。不难看出,中国哲学的动静观同前述有欲(动)无欲(静)观念一脉相承。
高层次武术要求达到身心运动的“动与静”。动,是打破平衡;静,是维持平衡。动中静(和“静中动”),就是动态平衡。理想的和谐和尽善尽美的水平,是身心保持连续的随遇平衡。请想一想,人的身心不是球体(其中的心还不是一般的物理量),而且面对千变万化的格斗招数和生死危机,还要做到像理想的球体在理想的平面上那样,保持随遇平衡的运动,还要灵活多变、轻松自如、高度节能——这种训练会挖掘和造就人的心理、生理和力学何等高级的超常能力!
静或平衡的关键,在于心理中主管身心内外表里相互沟通的综合意识,不论运动如何激烈和变化无常,都要保持高度沉稳冷静的状态,尤如一平如镜的水面。也只有这样的心理平衡,才能够使人达到高度的身心松驰和高度的节能。正如拳论所说:“只要性心与意静,自然无处不轻灵”。
而在最高境界里,还要取得身心运动同宇宙韵律的和谐与同步。这又是中国哲学关于天人感应、人天同步的整体观。人之动静一旦同宇宙整体的动静相沟通,面对未受过这种训练的人,便是静则坚不可摧、动则无坚不摧。至于真正的武术高手相对,则完全可以不经伤亡就分出高低。
“动中求静”的技击目的,是为了“以静制动”
“以静制动”,是尖端武术特有的以随遇平衡能力为基础的功夫和技术,具体表现为“得机得势”。略去细节不谈,其大致的过程如下。高手在对方微动之机,感应对方微动之势(这叫做“得机”);以“舍己从人(静服从动或无欲)”之心,同对方势取得和谐与同步,在对方尚未真正出手时,即已破坏了他的攻势,从而化掉对方带来的不平衡(即动);几乎同时,高手以“从人仍由己(动中求静或有欲)”之心,把对方化入自己和谐而开放的身心力学系统中,即化入自己的动态平衡(即静)之中,取得“有欲与无欲、动与静、由已与从人的动态统一(这叫做得势)”。而一旦得势,则始终保证高手的优势和主动权,也就是意味着对方注定外于全面受制的被动地位,这叫做“我顺人背”。至于真正达到把握自身、对手与环境平衡的高手相对,则是谁动谁败。因为先动者先破坏了自己的平衡。
因此“动中求静”有许多高于技击的目的和作用,诸如在人生、在人际关系中、在适应环境或改善环境方面,都要力求达到动态平衡。因为平衡运动是损失最小、最节能、效率最高的,因此适用于任何活动领域。
武术讲究阴阳
阴阳也是中国哲学无所不包的概念。
阴阳虚实及其相互转换,是武术借力打人以及以柔克刚等独特效应玄理之所在。然而其中的奥妙,却世世代代以至于今日,令人百思不解。就力学范围而言,本文要拿出一种可以落实的解释。
粗略地讲,阴阳便是力学上的作用力(为阳)与反作用力(为阴)。阴阳转换,就是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相互间的转换。你如果有办法使对方的来力同他自身的反作用力形成衔接,构成力学回路,他的来势便不攻自破,因为阴阳力一旦由方向相反的对抗转而相互吞噬,其力学结果永远等于零。为了在人体上,而且是在对方身上制造这种回路,当然要创造许多条件。武术以哲学与实践相融合为武器,满足了一切必要的要求,创造了这样的奇迹。
武术运用阴阳同根又归根的哲学思想和分合规律,发现了人体杠杆力的很大一部分经过训练能够转化成“可游走”的“贯穿力”,从而使肌肉能量摆脱了肌肉和形体的牵制(即所谓“脱形”)。于是人体变成了力的导体,允许劲力在彼我双方身上任意传导,以至传到双方体外,形成任意的力场,使人体力学上升到场效应水平。因一概受特殊方式训练过的超常意识的支配,因此在脱形的力场情况下,可以自由地解决阴阳力的分合转移包括力学回路等许多力学课题。其中,意之所在为实、意之不在为虚。
人体固有且公认的力学支撑结构、种种杠杆力学组合及其丰富的运用手段,非但未被(也不可能被)取缔或被排除在外;相反,它的缺点得到奇妙的克服,使之以常人不了解的另一种方式与上述“游走劲”和“场效应”的生物力学方式,在和谐的互补和互相转化中得到了更高效地运用。
这便是武术阴阳虚实力学部分的基本内容以及古今结合的理论基础。我们确信,一旦这些经验和认识为现代科学所接受、所验证、所提炼,便会对整个生物力学及现代体育运动发动深刻的改造。至于充分注意和利用力学反作用力,以及其中无数的奥妙,却又是来自老子“反者,道之动”以及阴阳论等中国古典哲学思想。以柔克刚的妙用,也在上述力学解决之中,并且无疑受到老子“弱者,道之用”这一思想的启发。
“后天返先天”——生命的回路
“后天返先天”是武术与其他气功同用的原理,用来保健养生和延年益寿的。其中的理想是返老还童以至长生不死。这个原理也同“反者,道之动”之理相通。它同时又是全面挖掘和充分发挥人的身心潜能、造就超常身心素质的途径。
“先天”,指宇宙发生论以及一切事物是如何产生的规律。“后天”,指事物一旦诞生之后,其成长衰亡的自然规律,我们也称之为“顺”的规律。“后天返先天”,则指生命的回路。用前述力学术语作比喻,“后天”即“顺”的生命方向尤如来力(作用力,属阳),“返”之,则是回力(反作用力,属阴)。即“逆”着生命方向,使生命活力返回如初。中国古人世世代代探索这生命过程返回先天之路,形成“顺则凡,逆则仙”的学说,即顺着后天自然生衰规律者为凡人;能返回到生命之初的身心状态,即返老还童者为仙人。是否确有成仙者,除了传说之外,我们无据可查,然而达到健康长寿和挖掘身心超常潜能的,却确有人在。
道家哲学的宇宙万物发生论认为:道(即元气和总体规律)生一(即阴阳二气将判未判的太极),一生二(即已判之阴阳二气),二生三(即阴阳二气加上二气交感之气),三生万物。人为万物之一,构成人体基本物质的,中医称之为“精”。那么人的生命回路在于(武术、气功同理):“炼精化气(即万归三)”、“炼气化神(即三归二)”、“炼神还虚(即二归一)”、“炼虚合道(即一归道)”。
“道”,是中国哲、医殊途同归之处。因为原则上讲,“合道”(道家)、“悟空”(佛学)、“归无极”(儒家)、“真人”(医家),以及许多其他哲学和宗教流派所突出的“无”,都指同一个意思。
“无为” – 是最积极的
不少学者和读者至今指责道家哲学的“无为”学说,认为“无为”是指消极、悲观厌世的哲学。“后天返先天”原理以及前述各论证明,那是天大的误会。首先,“为无为”说明“无为”只要“为”的,就是要经过努力(为),才能够达到道(即无为)的境地;而“无为之道”原是“无不为”的,正如后天返先天的目的不是死而是长生一样。说明这是主张积极探索以至于巧夺天工、实现(或恢复)天人合一的哲学。我们读中国古典哲学要典,不能停留在字面的意义上。武术实践不断地证明,古典哲文必须破译,才能够深入领会其无穷无尽的本意。
武术的升华之路
人的后天发育给他带来许多违背自然的习性。然而回归之路决不是指回到野蛮状态,而是指自我突破与超越。我们之所以强调武术以哲学为本,同样是因为武术借哲学实现了这样的突破与超越。
武术起源于自卫与攻击本能,后来为战争服务,它的历史浸透了血腥气。拼死搏斗的实践,世代相传的决以死战的危机感,哲学化的深度、周密与完善对身心的训练,使武术在技击上实现了力学和心理的特殊突破,其技术达到其他格斗术难以比拟的杀伤威力。这一切决定了中国武术极端残酷的原始本质(这在战场上至今是实用的)。
但是人类许多基于动物本能和社会竞争的活动,都经历着由满足动物和社会本能升华到以开拓最高的精神境界为目的的艰难曲折的转变。武术也不例外。
技击技术和相应的身心训练,原是武术的核心课题。但是技理经过突破达到“谁动谁败、狠动惨败”以及不经过伤亡即可分出高低的水平时,便同人道主义的最高道德不谋而合了,并且使人借此机会而有可能一通百通。武术前辈宣布武术宗旨是求道(追求真理),而把技击降低到“末技”和“雕虫小技”的地位,说明他们已经完成了上述转变,并且为武术后人以及其他同类转变树立了光辉的范例。跟随他们的武术家都知道:想打人,便学不到最高层次的武术;学到这种武术的人,却决不想打人,也无权打人,因为他懂得武术远远高于技击的价值。
由于中国古代各种学科在根本上都是相通的、互补的、同理的、并且都渗透到武术中,因此武术在由攻击与自卫本能转向求道的道路上,就其核心的原始目的(即消灭、打伤或打败对方)而言,已经“消灭了自身”,同时脱颖而出,吐露出崭新的价值。它的脱胎换骨使它由残害性命的手段升华为锻炼体魄、认识世界、体验哲理、求道和造就最高人格的工具和途径。技击也并未因此而失去其威力和运动特点,而只是改变了目的、作用和宗旨。在用身心体验和体验力学、心理和生理效应方面,借其可感可知的性质来领会哲理,其作用仍然是不可替代的,它在身心运动技术中的核心地位也得到理想的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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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术为什么那样吸引人?因为它是中国传统科学和文化、哲学和艺术、天文和地理、技击和养生、体疗和心疗、修行和养性、超常的身心素质和最高道德、最高精神境界和世界观的综合载体。因为它是追求尽善尽美的途径。因为它为今天和明天的人体与生命科学、给宇宙和生命奥秘的探索提供难以估价的启发。中华民族要把这样的高级武术作为丰厚的礼物献给人类。技击技术不是其中的重点。重点是 —— 中华民族的人道主义,它内外兼修的身心技术,哲学智慧和道德的结晶。